Monday, August 30, 2010

我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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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上海
作者 范遷(寄自加州)



好不容易回一趟上海,發覺自己真正地落伍了。

你以前熟悉的馬路弄堂被拆得一乾二淨,造起像碰門板似的高層樓房。小時候專門吃二分的阿三頭遞過來的名片上也帶個什麼「長」,你卻還記得過去他拖鼻涕打彈子的樣子,不知與這個躊躇滿志的大人物如何應對。

以前喜歡的平民食物,被包裝得面目全非,價錢則是幾個跟斗翻上去,味道呢,遠不如過去。剛來美國用人民幣來估算生活指數,現在你在上海用美金來換算商店裡的天價商品,付錢時心裡滿是被宰的感覺,貴是一回事,離譜又是一回事。

你在朋友間不敢隨便開口,一開口就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弄得人家斜白了眼看你,問你生活在哪個世紀?走在路上你不敢過街,車行如飛,行人如蟻,好像壓死幾個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心驚膽戰、躲躲閃閃地總算到達對街,一回頭,那擦過你身邊的司機目光簡直可以擊落蒼蠅。你不敢上親戚家去,人家說的都是誰誰誰買了幾套房子,動輒就是幾百萬的數目,輕鬆得好像到小菜場買兩斤鹹黃魚似的;你不由得想起在美國這些年真是白活了,到現在還在辛辛苦苦地還房貸。你走進路邊小店,生煎饅頭端上來顯得過分地白白胖胖,不由疑惑店家是否放了地溝油洗衣粉,一雙筷子就下不去了。

你也不敢赴宴,門口一溜八個禮儀小姐,旗袍襟開到大腿根上。飯店裡不是當令也有鱔魚大閘蟹,避孕藥餵大的。上海人吃飯歡喜摜派頭,滿桌稍動筷子的菜餚就被撤下去。你甚至不敢說是美國回來的,人家滿臉關懷地問你在金融風暴中日子是否還過得下去,就差問你回來的機票是否用救濟金買的。真是買塊豆腐撞死的心情都有。

要做個現代上海人不容易,銀子身家戶口做派調頭花腔搞漿糊本事缺一不可。千萬不要以為你生在此地就可以算上海人的,這個城市日新月異,做一個上海人的標準也與日俱進。像你這種幾年回來一趟的老兄,首先路就不認得。人家請你吃飯,這個廣場、那個大樓報上來就夠使你頭暈了。好不容易摸到那裡,人家已經吃得差不多,服務員在上酒釀圓子了。

如果人家再熱情些請你到「屋裡廂」去白相,那更是艱巨任務一樁,馬路的名字是從來沒聽說過的,查了地圖打了電話下了地鐵再乘計程車兜了半天,最後崇明司機阿哥把你扔在小區門口,看看手裡的地址——B區南門東6幢7弄5號28樓A座4室,繞口令似的。幾十幢房子都設計得一模一樣,跟阿里巴巴在門口畫圓圈有異曲同工之妙。沒有辦法,硬了頭皮到門衛處詢問,大蓋帽綠制服的保安使你想起以前的戶籍警叔叔,莫名其妙先怯了幾分。保安看到你縮頭縮腦的樣子,一口蘇北官腔就上來了:找哪個?嗯。如果你被他一嚇,期期艾艾答不上來,你一緊張,大蓋帽警惕起來,走出崗亭來,手背在身後,不知捏了什麼防暴武器。還好急中生智,掏出通訊錄,一個電話打上去,才得以放行,乘電梯上樓後,敲開房門第一件事體是問主人借廁所,憋不牢哉。

房子是上海人最大的硬件,樓高二十八層,據說夏天蚊子都飛不上來的。踏進門先換拖鞋,拖鞋的造型是兔寶寶唐老鴨出口轉內銷,可愛極了,老頭子老太太穿了可以上大世界唱滑稽去的那種。主人先請你看客廳窗外的風景,望出去灰濛濛的天空,幾十幢一模一樣碰門板似的樓,對面人家的太陽房裡晾著長襪短褲歷歷在目,遠看高架橋上汽車像螞蟻似地爬來爬去,極目之處(近視眼免談)隱隱約約算是有一點市中心的影子,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但禮貌還是要的,你言不由衷地讚美了幾句。

主人一高興,領了你各個房間參觀一下,不收你門票。先是介紹這套房子是他去年多少銅鈿買進的,現在又漲了多少鈔票。再介紹地板是巴西進口的硬木,廚房是全套日本進口的炊具,汰浴間裡噓噓用的缽斗是美國進口的,頭上吊燈是捷克水晶的,而紅木家具是義大利原裝的,擠得滿滿當當一房間,炒什錦似地充分體現了跟世界接軌精神。如果主人跟你再熱絡些,會湊在你耳邊說這樣的房子他還有好幾套,全部是在普陀、七寶、松江等上只角地區,其中一套是為他三歲的兒子準備的,那還有幾套呢?他只是嘿嘿一笑,給你留下充分的想像空間。

羅蘭.巴特說過:一只籠子在等一隻鳥。上海人深得其中精髓;籠子得準備好幾只,空著沒問題,時機一到,自會有金絲雀飛進來。上海人一向對房子的熱情無可比擬,以前常看到鮮花插在牛糞上,往往是這位牛糞擁有亭子間裡幾個平方米的結婚面積,使得鮮花心甘情願地託付終身。也看到住在疊床架屋小空間裡的兄弟姊妹們為了一間遺產房打破頭。更看到大齡青年整夜在黃浦江邊蕩馬路,只是為了無處可去。

歷史的教訓值得吸取,像挨過餓的老鼠下意識地儲存食物,上海人家裡只有一套房子心中是不會安定的。現在上海常住人口二千萬,每家手裡捏個二、三套,結果市中心像一鍋粥溢出來了,只好往郊外發展,莘莊、閔行、昆山現在也人滿為患,像松江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頭,房子也賣到一萬七八千一平方,農民伯伯的嘴巴也笑得歪掉了,鈔票從天上飄飄揚揚落下來,叫伊哪能再肯去種莊稼。聽著,買不起市區房子的人,此地銀行錢莊百貨雜用菜場餐館小吃酒莊旅店錄像網吧汰浴修腳按摩髮廊敲背應有盡有,再一次插隊落戶來吧,就是做「阿鄉」,也要做個「有房的阿鄉」。

上海人一直流行「幾大件」,房子當然是其一,還有大家別苗頭的大件是車子,上海路窄車多,上下班時高架橋上堵車兩三個鐘頭小意思。好在地鐵四通八達,計程車像過江之鯽。私家車,說句老實話;聾子的耳朵,招搖的成分大於實用。不過房子都買下來了,地庫裡劃給你的車位卻空著,自己看看都不好意思。牙關一咬,買!還不能買太差,否則人家當你是跑單幫的。查了無數次電腦,逛了無數的4S 店,老婆老公吵了無數次相罵,結果買下一部高麗棒子車,都說是「性價比」不錯。車位上終於有部汽車停著了,半夜裡醒過來還要跑下車庫去看看,聽聽車子裡的音響,隔天要打次蠟,車廂裡香水要噴足。上海這地方,養部汽車不比養個小囡便宜,至少比養個二奶還貴不少,牌照費保險費養路費修車費停車費汽油銅鈿,用來上下班是不合算的,唯一的用處是半夜之後開到高架橋上看風景。

房子、車子算是上海人的硬件,軟件就說不清了,這地方一天一變的花頭經,像你這種國外回來的老兄是拎不清的。比如說;老婆算硬件還是軟件?情人呢?記牢一點,登記在名下不能替換的算硬件,隨時可以搭配的算軟件。所以,有人請你赴宴,你跑進飯店看見主人身邊的女士千萬不要亂叫某夫人、某太太,場面尷尬不說,還被人認為「洋盤」有份。

現在上海人的正牌娘子很少帶上檯面,或是因為面孔上零件裝配沒有到位,或是新式夫婦各管各大家白相。聚會出遊吃飯K歌麻將購物逛街看電影喝咖啡,紅男綠女假鳳虛凰,年輕漂亮風流摩登身材一流,人人手上鑽戒真假難辨,人人拎只LV,人人手上一支摩爾菸,稱呼隨便你揀;朋友知己同事秘書代理助手家教相好膩友小蜜紅粉達令……不一而已。

關於上海人的這套軟件,你盡可以充分發揮你的想像力,但是不要傻頭傻腦問人家女士要名片,否則下次再沒人請你吃飯。最近世博舉行了,喔喲,大事啊!上海人開口閉口就是SB,興奮得覺也睡不好。政府帶頭,幾千個億花下去眼睛眨都不眨,拓寬道路,大興土木,半老徐娘頭上插滿花似的。賣力是賣力的,但常常要露出點破綻來的;人民廣場附近什麼時候造了這批一層樓的仿古房屋?現在鄉下「樓倒倒」式的房子都賣到二、三萬一平方,市中心更是寸土寸金了。真是好奇心害死貓,叫計程車阿哥停下看個明白,走近才發現這仿古建築是畫在三夾板上的,不過描繪真是精細,描金門楣雕花窗台青石台階琉璃飛檐威武石獅喜慶宮燈,中國文化掩蓋了背後凌亂狼藉的拆遷工地。

上海啊上海,世博不就是一個展覽嘛,值得這樣子「冒充金剛鑽」?坊間說得更為離奇,說是在世博前後期間,凡是到商店買菜刀一律實行身分證實名制,要買老鼠藥的也在管制之列,乖乖隆地咚,好像在巴格達也沒如此緊張。這種天方夜譚也只有小兒科的上海人做得出來。

不要以為這只是政府行為,上海人現在的心態像爆炒米花似地膨脹得不得了,不止一個人跟我講過:外國這種地方有啥搞頭?趕快回來吧。回來做啥?回來白相啊!現在上海日子好過啊!(編者注:上海話「白相」為愚弄、玩樂之意)也許吧,上海現在就是個放大幾千倍的黃金榮大世界,戲法人人會變,吃喝白相樣樣俱全;你可以吃到地溝油燒出來的鮑翅全席,你也可以喝到美味的三鹿奶粉,工業酒精勾兌的茅台名酒,你有錢可以白相樓花股票,你沒錢可以白相手機黃段子,你是大款可以白相明星,你是小赤佬可以白相髮廊女,當了官的,可以白相老百姓,你不幸當了平頭老百姓,至少可以白相自己,意淫一下;

生逢盛世。可惜盛世不是自己講了就作數的。將來歷史學家會不會把一個極少數人掌握絕大部分社會資源的時期叫做「盛世」,大有疑問。如果這個社會再是道德敗壞,信念無存,巧取豪奪,環境破壞,假貨充斥,人心流失,那可以肯定;不要說盛世了,末世還差不多。

唉,算了吧,阿哥你們自己白相得開心就好了,我們這些洋盤呢,生不逢時,還是做個業餘上海人,偶爾來白相相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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